close


場景像是幻燈片那般,不斷的一幕切換過一幕,卻又像是一切都攪在一塊,灰暗的色調交纏糾結,在無聲的黃昏時分。

彥廷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眼,看到的是成千上萬的視角,從各個角度、各個方向,穿梭在九個地點:山巒、花田、學校頂樓、河堤邊的籃球場、佛寺、公園、菜園、還有被稱之為阿林母親娘家的老三合院……

最後,他看見的,是如此眼熟的場景,那是黃家大宅,那是他的家!是他今早厭惡無比,不顧一切也要逃離的那個家,如今卻咫尺天涯。他的意識,就此迷失在虛空之中,魂飛魄散。

「為什麼,事情進行的如此順利,我竊取了你的名字,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……」咒法已然被催動,阿林渾身纏繞著紅色的靈氣下墜,來到黃家大宅之前。

林家華,這是他在遭遇那場憾事之前的名字,而如今他不再是林家華了,彥廷,這個仇人之子的名字,是他今後的稱謂,將披上這個竊名之咒的他,將成為撬開黃家之門,令咒術長驅直入的那把鑰匙……如此一來,便能藉著咒法讓自己的親人們,藉著黃家人的身軀,借屍還魂。

……但為什麼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喜悅?

也許是因為,自己在方伯的咒禁之下,失去了所有的記憶,對自己來說,也許忘記所有事情的這段時光,會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吧?但他卻不能如此自私,他必須為了大局、為了親人,走進地獄!

「哥哥……你為什麼在哭?……」六歲的小潔捱近家華,小小的手牽起了他的右掌心,他與妹妹對望,令人不忍卒睹的容貌映入眼簾,小女孩那被燒穿而露出下顎骨的臉面溫柔笑著,就連混濁沸騰的眼球也滿盈笑意。

「哥哥沒事的……我們走吧!去把屬於我們的一切都拿回來!」阿林輕聲說道。

身後,一抹又一抹的焦黑之影顯形,那是比黃昏還要深沉的,被灼燒的靈魂,被黃彥廷身上失控的神足通送到此地。

眼前,就是冰冷高聳的黃家大宅鐵柵門,家華向前跨出一步,伸出右手輕觸這門柵,「我以彥廷之名,正式跨入此門。」闔上的鐵柵門倏地向內開啟,歪咿一聲巨響,劃破寂靜夜空。

他昂首跨入,龐大的黑色煙氣伴隨點點火星跟在家華身後,一同竄入三合院之中,巨大的壓力甚至讓地表微微顫動,就連鐵柵門左右兩側的紅磚牆門柱,也震裂開一條縫隙,同時,左右廂房前的龍眼樹與柚子樹,粗夯的樹幹竟瞬間發黑腐臭,種種跡象都是黃家人所佈下的風水陣已然失效的徵兆。

但如此大的動靜,卻沒有驚動任何一位黃家人,那是咒米的力量所致,在黃家大宅的風水陣未破之前,只能透過下了咒的米,在每個黃家人身上下詛咒,黃柏淵、黃陳美珍、黃珊珊、黃詠晴、黃彥廷、吳志豪,六人皆以中了咒,已然陷入幻境之中。

然而,咒米會不會對他們產生效果,還得端看每個人的選擇而定,然而現在看來,他們每一個人,都選擇了逃離家庭,這個家對他們而言是個痛苦的深淵,是亟欲脫離的地獄,那好吧……

「你們就盡量逃避吧……今晚,地獄的熾焰,將在這裡燃起,就看你們的選擇,指引的是救贖還是毀滅。」



忿忿的踏著步伐,歪咿一聲,珊珊打開了飯廳的木板門,裡頭正坐著一家大小,爸爸正鬆開領帶,舒展筋骨釋放一天的疲憊,媽媽炒好了一道地瓜葉正要盛盤,詠晴則是幫忙從廚房端上了一盤糖醋魚到飯廳,彥廷則興沖沖的圍著爸爸,暢談學校裡發生的趣聞。

如此平凡卻美好的日常生活,但看在她眼裡,卻只是令她更加惱火。

——為什麼,你們那麼容易就能得到幸福?!

嫁出去的女兒,真的就是潑出去的水嗎?!才跟老公吵架,想說躲回娘家這個避風港,自己卻像是被當成外人一樣,爹不疼娘不愛;彥廷與詠晴對自己的厭惡,珊珊也看在眼裡。

這些都還不算什麼,沒想到就連小豪,他們也沒有照顧好!才回來住一晚,就馬上生病了!一定跟衛生方面有關係,煮的菜、作的飯也不曉得乾不乾淨?說到這點,也得怪前一晚媽還帶小豪出去玩得那麼髒,一定是這個原因才讓小豪生病的!

她越想越生氣,走上前去,重重的拍了桌面,「你們怎麼這麼可惡!小豪都病成那樣了,還有心情吃飯啊?!」她怒氣沖沖的放聲罵哉,豈料全家人竟像是把她當空氣一般,視若無睹?!媽媽拉出了餐桌椅,正準備坐下吃飯,一家人和樂融融的聚在一起,彥廷還喜孜孜的喊了聲:「開動!」隨後食指大動的吃起桌上的菜餚來。

「你們……你們竟然!……」看到這場景,她簡直不敢相信,怎麼回事?!一家人都不把她們母子倆當一回事了嗎?!「太可惡了……太可惡了!!!」

她二話不說,雙手搭上了桌沿,奮力的推倒飯廳裡的圓木桌,瞬間匡啷響聲大作,一桌菜餚就這麼被翻倒,瓷盤碎成一地。

但全家人只是靜靜的坐在原位,甚至連頭也沒抬起一下……不對勁!這也太詭異了,是自己做得太過火了,全家人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嗎?

「不……這不是我的錯!這都是你們的錯!」她喃喃碎念著,慌張的向後退了幾步。

在這瞬間,柏淵倏地抬起了頭,直盯著珊珊看:「妳以為,嫁給一個有錢人就很了不起?就可以看不起自己的父母與弟妹?……我的公司是親家救起來的沒錯,但也輪不到你在這個家裡頤指氣使。」他的語氣不帶任何起伏,既冰冷又漠然,「妳只是個仗勢欺人的可悲傢伙而已,我真是教育失敗啊。」

什……什麼?!

「每個人都要配合妳、都要聽妳的吩咐,好像妳有多了不起似的,只要不合妳的心意,就大發脾氣,怨天尤人怪東怪西……」接著是美珍,她淡然的說著,雖然聲音不大,但字字句句都直往珊珊心裡刎去,「妳真的以為,我們是心甘情願被妳如此糟蹋的嗎?我們只是忍一時風平浪靜,忍到那個敢娶妳進門的傻女婿,來帶妳這麻煩回夫家去,就可以天下太平了。」

「住嘴……住嘴啊!」珊珊沒有想到,自己的行為引來家人如此大的反彈,瞠目結舌的看著眼前的窘境。

「說到姊夫,妳老是跟他吵架、老是帶著小豪就要回娘家,妳就不怕再這樣鬧下去,有天真的搞到離婚嗎?」詠晴暗自竊笑,就連彥廷也加入戰局!

「小豪有妳這樣的母親真悲哀,被用來當作威脅姊夫的工具,說句實在話,妳也是仗著小豪才敢這麼任意妄為吧。」彥廷輕哂言道:「妳這種人,到哪裡也沒有人歡迎妳……妳不管走到哪,都是死路。」

「不!!!不要再說了!不要再說啦!!!」她崩潰大喊,後退的瞬間絆到門檻而跌了一跤,竟被自己的娘家人欺負,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,她不禁放聲哭了出來,怨毒的再看向飯廳一眼,此時裡頭竟陷入一片火海?!

整個餐廳,連帶後頭的廚房全爬滿了橘紅火舌,木頭櫥櫃燒的劈啪作響,甚至就連天花板被火舌貫穿,零星掉下灰塵與星火,黑色濃煙迎面衝出。

「咳咳咳!……」珊珊被嗆得差點無法呼吸,連忙揮了揮手搧掉煙氣,但煙霧散去之後的詭異光景,卻令她驚愕得久久不能回神。

她眼睜睜看著坐在飯廳裡的一家大小,身處於失控火勢之中,卻一點也沒有要逃離的樣子,他們依然淡定的扒著碗裡的飯,彼此談笑風生,和樂融融的晚餐時刻,在一片大火中如此突兀。

「你們……你們都瘋了!!!」

這不是真的……這一定是自己做了噩夢,對!一定是噩夢,要趕快醒來啊!!!顧不得跌倒的疼痛,她雙手撐地,要支起身子來!……一定要逃離這裡——這一場荒謬詭異的夢境。

「走吧,我帶妳離開。」倏地,珊珊眼前伸出了一隻手,她順著往上看去,不禁激動的流出淚來!

「老公!你來救我了!」雖然小倆口自結婚以來,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,但在如此危急的此刻見到丈夫,真的宛如吃了顆定心丸!她二話不說,搭上老公伸出的援手,驀地「轟!!!」一聲炸裂響起。

在兩手牽握的瞬間,火焰竟從掌心之中炸開,「啊啊啊!!!」珊珊嚇的收手,大叫出聲,仰起頭才發現,火焰居然朝著丈夫身上延燒而去?!

「不!!!不要!……」這麼一來,就沒有人可以帶她離開了啊!……她想撲滅老公身上的火勢,但又怕火焰燒到自己身上,只能手足無措的驚愣在原地,看著火焰吞噬丈夫。

「我好想帶你走,但是我被妳的任性傷得好重……」他朝著珊珊淒楚苦笑著,那火焰將他的皮膚烤的焦硬漆黑,就連短髮也在火舌中滋滋作響,鮮血與體液不停滴落,同時冒出了惡臭蒸氣,伴隨著肉被烤熟的味道。

「嘔……嘔……」可怕的味道直竄腦門,那滿溢喉嚨的噁心感,令她不能自己的連聲作嘔,就算閉上雙眼,一個人活生生被焚毀燒焦的恐怖畫面仍然揮之不去,她再也忍受不住了,踏著虛弱踉蹌的步伐,她要離開這裡!

自己的車子就在眼前,不管這裡是現實是夢境,她都想即刻離開!……對了!要把小豪也一併帶走,留在這裡太危險了!這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實,要說是夢她打死也不相信!但如果不是夢……她更無法理解這眼前的詭異光景,無論如何,孩子要緊!

她加緊腳步,踅回自己的房間口,珊珊一心只想著救出小豪,一把就推開房門,卻不料想房內亦紅光四射,……就連,就連這裡也起火了嗎?!頂著濃黑煙霧,她朝著裡頭摸索、大喊:「小豪快點出來!失火了,快逃啊!」

「……不可以進來喔!」冷不防,一陣聲音自她跟前響起,這才看見煙霧中站著一個小小人影,那個身高她還一度以為是小豪,但輪廓不像!前頭的人影留著長頭髮,只綁上了左側的馬尾,然而——

人影緩步走出煙霧,竟是具被火灼燒到血肉模糊、殘缺不全的小小焦骸,焦骸的面容沾滿黑炭,少許的膚色部分則斑駁帶著血跡,同時傳來了咯咯咯咯——的笑聲,原來是小焦骸正在笑著,露出森白的下顎骨咯咯笑著,就連混濁冒泡的雙目也笑彎了眼。
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!!————」被眼前的光景所驚嚇,她完全失去理智,什麼小豪、什麼夢境與現實的猜測都被拋諸腦後,此時此刻,她的意識只餘下最為強烈、最為深刻的原始本能:逃!

但珊珊卻發現,自己的雙腳竟在此時發軟無力,驚嚇過度的後遺症,讓她全身就像虛脫一樣,她只能勉強撐起沉重身軀,一步步緩慢的走向她的紅色轎車,淚水爬滿了珊珊的臉頰,她不能自己的嚎啕哭著……到底,這一切都怎麼了?一幕又一幕無法解釋的瘋狂景況在眼前上演,而自己卻只能無助的,被困在這場失控的大火之中。

終於,她開啟了駕駛座車門,癱軟的身子倒了進去,透過前擋風玻璃,她看見了前方的火海之中,站著自己娘家的一家人,明明是自己如此熟悉的家人,在此刻看來竟如此漠生可怖,每個人的表情都如此凝重落寞,生無可戀的空洞眼神,正望著車裡的珊珊。

一定要離開這裡,不管是這間宅院、還是這裡的每一個人,這裡的一切全都瘋了!她著急關上車門,摸索著方向盤旁的鑰匙,正準備發動車子駛離……然而,她摸索的右手竟探了個空,鑰匙孔上……空無一物?!她倏地心頭一緊,這才想到車鑰匙放在房間裡,但此刻為時已晚——

車子的前、後、左、右,從每一面車窗看出去,外頭都是熊熊烈焰,橘紅火光狂亂舞動,陣陣熱浪襲捲而來,這台轎車已然完全被火焰包圍著,無路可逃。

目睹這般絕望景況,她頹然坐在車裡,就像被掏空了魂魄一般,失去了任何的表情與反應,盈滿淚水的模糊視線,迷茫望著火勢……在此起彼落的劈啪爆裂聲中,隱約還能聽得見珊珊顫抖破碎的低語:

「不管逃到哪……都是死路……是嗎?……」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丹德萊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